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剧作 窑工〔三幕七场话剧〕

剧作 窑工〔三幕七场话剧〕

人物表

(以上场先后为序)

张永泉——五十三岁,森下瓦窑厂的经理,外号活阎王。

汪子和——四十八岁,森下瓦窑厂的大先生。

刘小发——十四岁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刘忠厚——六十岁,刘小发的祖父,森下瓦窑厂的厨子。

李生财——三十二岁,森下瓦窑厂的工头,张永泉的狗腿子。

老杜——四十九岁,小葡萄园的主人。

金本——五十岁,森下的老丈人。

赵满——二十七岁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钱根弟——三十岁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凤仙——三十三岁,张永泉的小老婆。

小玉——十五岁,原名翠子,刘文发的女儿,张永泉的养女。

刘文发——四十二岁,刘忠厚的儿子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高炳武——二十三岁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陈国梁——二十岁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周平安——三十二岁,森下瓦窑厂的苦力。

小头目甲、乙、丙。

八路军甲、乙、丙。

工人群众甲、乙、丙、丁……

孔主任——四区区工会主任,二十八岁。

工人纠察队员

法警

记录员

第一幕

第一场

时间:一九四五年四月某日黄昏。

地点:森下瓦窑厂大柜上。

布景:左边是个土柜房,正中墙上挂有上工牌,靠广场墙边有一门,门里放写字桌,桌上有算盘、电话等,门外右面是广场,堆着已经烧成的砖瓦,左远方露出城墙的一角,右方是魁星阁的远景。

〔幕启,后台乱嚷:“五千九百八十”、“五千九百九十”……有的喊:“齐了!齐了!五十万!”又有人喊:“开车了!开车了!”接着汽笛声,火车开动。张永泉坐在柜房里抽烟。火车由近而远去。刘小发跳跳蹦蹦上,眺望着火车远去。汪子和拿了一把交货的筹码,匆匆走进厂房。

汪子和啊,三爷!货装走了!

张永泉打个电话到龙烟去。

汪子和是!(打电话)喂!接龙烟铁工厂——喂,是龙烟么?我森下瓦窑厂,我是大先生,什么?还要多些?(对张永泉)怎么样?

张永泉煤运得不够数,叫他交足了煤,再来催砖。

汪子和喂!运来的煤不足数呀!这样下去,我们要脱期交货了!

张永泉他们不守信用,不按合同办,我们不能把胳臂当柴烧。

汪子和喂!一定得守合同,不补足不成,到期不交货不能怪我们呀!是,好!(放下电话机,坐下点号签)

张永泉这个月的账结出来没有?

汪子和还没有!

张永泉该领款子了!快点儿!

汪子和是,待会儿就请您过目。

〔刘忠厚上。

刘忠厚小发,怎么跑到这儿来了?人生地不熟的。

刘小发爷爷,这不是打北京来的火车吧?

刘忠厚不是,是龙烟铁矿的。

刘小发到这儿来干什么?

刘忠厚运砖的。

刘小发火车还开到这儿来运砖,真阔气。

刘忠厚头天到这儿来,别乱说,惹出了什么事,再把这饭碗丢了,可又找麻烦。

刘小发唔,今晚晌吃那号沙子饭,还没有天津厂里好。

刘忠厚天下老鸦一般黑,换个地方,哪能好上天去?这年头,唉!

刘小发李先生不是在天津说,到这儿好吃好穿,工钱多?

刘忠厚待一阵再说吧,别再像天津发大水那年,工也找不着,你妈又闹病,弄得一身的债,逼着只好把你姐姐卖了。

刘小发爷爷,姐姐卖到哪儿了?

刘忠厚谁知道那个姓王的把她带到哪儿去了?

汪子和(结账,突然想起)唔,三爷,今个儿晌午太太和小姐来找,你刚好到……

张永泉他妈的,老上这来撒野,说什么来着?

汪子和您小姐要做鞋子,找老三老婆衲底子,没半顿饭功夫就回了。

张永泉唔?

汪子和您小姐真漂亮,您真好福气!

张永泉哈……

刘小发爷爷,姐姐比我大一岁,一定没有我高。

刘忠厚谁知道呢?卖她那年才十岁,今年该十五了。唉,去年你爸爸还托人打听她的下落,有的说那姓王的在口外,有的说到南方去了,这辈子要见到她,恐怕也难了……

〔李生财带礼物上。

刘小发爷爷,李先生。

刘忠厚李先生。

李生财怎么跑到这儿来了?

刘忠厚这孩子看火车!

李生财这儿是柜房,以后少上这儿来!要碰上(指柜房)三爷和东洋人可不成。

刘忠厚是!是!

李生财你儿子呢?

刘忠厚在屋里待着,等您老回话呢。

李生财回去,待会儿找你们去,在这儿好好干,听我的话,准错不了!

刘忠厚是,小发,走!

汪子和三爷,请您过目。

张永泉报个数,就得了。

〔李生财向柜房走去,刘忠厚与刘小发下。

汪子和五十万砖……(被李生财打断)

李生财金本先生。

张永泉(站起来)谁?

李生财啊,三爷,您在这儿。(掀帘子入内)

张永泉金本进城去了,你找他?

李生财不!不!不找他,找他也不顶事!

汪子和唔,李先生回来了,请坐!

李生财(对汪子和)好!您忙吧?

汪子和唔!不忙,也不空。

李生财三爷,这次招工可不容易。

张永泉叫你办事,总是诉苦。

李生财真的,这年头,年轻力壮的越来越少了。

汪子和对了,年轻力壮的是不多!

张永泉你到老鬼子那儿讨赏去吧!

李生财还是请三爷栽培。三爷,这是一点海货,从天津带来的,一点小意思……

张永泉干嘛带东西?呵!你哪班车回来的?

李生财上午就到城里了,在城里耽搁了一下!

张永泉唔!这回你肥了吧?

李生财哪里,给您老办事,怎么敢?

张永泉招到多少人哪?

李生财三十三个,一共花了五千二百九十八元,请您给结算一下。

张永泉得了!明里明说,捞了多少油水?

李生财三爷,别和小的开玩笑,一路上管这三十三个劳力,吃喝房钱,花了五千二百九十八,临走给我七千,还剩下一千七百零两块,这个,您赏给我吧!算三月份的工资。

张永泉工资?拿来。子和,你替他报七千块钱账!

李生财给我真报七千块钱的账?将来在苦力身上还扣不扣呀?

张永泉当然扣回来。

汪子和扣回来,扣回来。

李生财一个也不给我?

张永泉怎么?

李生财不瞒您说,我还没洗澡哪,三爷,借我几个吧。

汪子和唉!真是!

张永泉又装穷,给你,五百。

李生财谢三爷,……这次招来的苦力,归我包吧?

张永泉十天交三万砖。

李生财还是原先的三孔窑?

张永泉怎么?

李生财限多少天?

张永泉狸猫吃了你耳朵啦?不是说十天么!

李生财十天,一个窑是四千八到五千,三五一万五,行了,就怕日子太短,三爷。

张永泉一个窑烧两天两夜,凉两宿,四天烧一趟,十天能烧两回半,还不成?

李生财往后天热了,两宿哪能凉透?

张永泉凉透了,多费煤呀!

李生财给多少钱?

张永泉两万。

李生财这太少了。五分利还不到。

张永泉你去合计合计,反正森下老板这个数目包给我的,不干也得干。

李生财三爷做主!多照顾一点。再添几个。

张永泉还有什么说的,就这么干吧。

汪子和李先生,三爷亏不了您!以后再说!

李生财我知道!三爷亏不了我!

张永泉喂!子和,苦力来了,地不能再拖了,你去告诉杜老头,快让出那片地来,别等老子给他厉害看。

汪子和是!

张永泉马上就去!

汪子和是!是!(出柜,下)

张永泉李生财,以后放规矩一点,别鬼鬼祟祟在日本人面前跟我捣乱。

李生财说笑话了!谁不知道您三爷的本领,在您老手下,敢怎么样?

张永泉呵么!不是我吹,我要没有一点本事,森下这个厂,哪会有今天?

李生财可不是,要不是三爷办法多,凭他,哪能赤手空拳,闹下三四十孔窑?

张永泉他妈的!我对森下,总算赤胆忠心!当初他一个浪人到宣化来,有什么办法?要不是我凤仙,同他东洋婆子做了朋友,我也不会帮他出主意,占地,抓苦力,替他赚下这片窑地。哼,到末了,他调到队伍上去了,不把厂交给我,倒交给他老丈人,提起这我就生气。

李生财就是,连我都有气,不过,要不是东洋人这块牌子,咱们也不好干。

张永泉天津来的苦力,好好看着点,别又让赵满勾引坏了。

李生财您放心,我带来的苦力,个个都是老实的。

〔两人同出柜。

张永泉二柜上的厨子跑了,从这里挑个老实的,有没有?

李生财厨子,巧极了。这次,我找了这么一家三口,那老头当厨子,再好也没有,他儿子叫刘文发,是个大个儿,身体可结实。

张永泉叫什么?那儿子叫什么?

李生财刘文发。

张永泉刘文发?好像在哪儿听到过!

李生财您老南走上海,北到口外,大买卖人,哪能不听到各种各样的名儿呢?

张永泉刘文发,怪熟的。

〔老杜带两只鸡同汪子和上。

老杜李先生,唔,三爷!

李生财三爷,那我走了。

张永泉唔!

老杜三爷,实在没什么好送给您的,这鸡……

汪子和你听我说,还是把葡萄园子让出来好!

老杜大先生,我就靠这几棵葡萄活命,没法子,三爷,求求您给东洋老板说一说,只那一点儿地,种几棵葡萄糊口,你们要圈去了,叫我一家子怎么过活呢?

张永泉东洋人要圈你的地,又不是我……

老杜您老是面子上的人,跟东洋人说得上话,求求您,看在我那没爹娘的孩子身上,看我这老头子可怜,您三爷修修好!

张永泉管不了那么多。

汪子和喂,东洋人喜欢吃葡萄。

老杜现在哪来葡萄,要有,哪有不送的呢!

张永泉别废话!东洋人看中你的地,不让也得让,让也得让。

〔金本上。

汪子和唔,金本先生。

张永泉好!金本先生来了!

金本什么的干活?鸡的,唔!

老杜东洋老先生,求求你,我的那块地,实在不能让,可怜可怜我一家子,靠那几棵葡萄过日子,修修好,这鸡……(把鸡提给金本)

金本大大的鸡,唔,唔……

老杜请东洋老先生吃。

金本走,米西,米西。(向柜房走去)

老杜东洋老先生,我甭搬了吧?

金本唔!米西米西的。(入柜房)

〔张永泉跟金本入柜,金本随之耳语。

汪子和鸡不是给三爷的?怎么又送给……

老杜给他送东西也不是一回了,大先生,你抽烟!

〔张永泉出柜。

汪子和不抽!

老杜那我回去了!

张永泉喂!老家伙,东洋老先生说,明天一早去拆院墙。

老杜啊?啊!东洋老先生不是说甭搬了?……

张永泉谁告诉你甭搬?你看他冲着你笑?那是鸡油抹他的嘴。告诉你,东洋人看中你的地,你死也得搬!

老杜喔,……三爷,这钱……

张永泉放屁,我三爷缺这几个钱?别废话,滚回去!明天要再在园子里,当心你的狗命!去去!去!(对汪子和使眼色)

汪子和快去吧!趁早搬!

老杜三爷!

〔汪子和把老杜推着同下。

张永泉他妈的×!(入柜)

金本明天的宪兵队送五十个苦力来,睡的地方要小心,有的没有?

张永泉抓来的吧!那就送到魁星阁去。

金本魁星阁?好的,好的。(下)

〔张永泉跟着送出柜。

〔赵满上。

赵满经理!

张永泉干什么?

赵满三万砖十天出不来!上回的工钱还没给!

张永泉我忙!没工夫听这些!(入柜)

〔钱根弟带一条烟卷,两瓶酒上。

钱根弟三爷!(跟着入柜)这点东西,孝敬您老!

张永泉太费事了!坐!

钱根弟甭,甭,三爷您坐!

张永泉工钱还没发呀?

钱根弟还没,请三爷……

张永泉这些人办事,就是老牛爬山,明天叫他们发给你。

钱根弟谢谢三爷!我走!您忙!

张永泉好!

〔钱根弟出柜,张永泉拆烟抽。

钱根弟(对赵满)怎么老赵?你们的钱也没发?你还没摸着门路,给送点什么,钱下来得快!

赵满没那笔闲钱!

钱根弟谁也没这笔钱,我这还是跟葡萄园老杜借的!不这样哪会发工钱!真没法子……唉!(下)

张永泉他妈的鬼烟!(把烟丢了,出柜)

赵满经理!饭吃不饱,干不了活,饭里尽是沙子,咯吱咯吱的合不上牙。

张永泉妈的×,告诉了老子就吃得下饭了?挑好的吃,回家当太爷去。

赵满叫厨子把米淘净一点,让大家多吃一口,有气力干活。

张永泉淘净一点?哼!就配给那一点粮,不掺沙子,就填得饱你们狗肚子?

赵满这样我们没法干,十天出不了三万砖。

张永泉包给你们工头了,我管不着。

赵满你不能不讲理。

张永泉老子就是这样!

——幕落

第二场

时间:与第一场相隔约一个月,某日午后。

地点张永泉的会客室。

布景这是一间中式客堂,有些日本式的装置。右面靠后有通向内室的门,正中有通院子的门,左手是一排日本式的格扇(玻璃),可以拉开,通舞台左侧的走廊,走廊的左前方有门通厨房(舞台上看不见)。室内放一圆桌,两边有两张沙发,右前方放一中国式的橱,上有镜架、花瓶等,还挤着放一架小型收音机、电话。墙上挂些日本画片和美女月份牌等,不伦不类,显得很庸俗。

〔幕启:凤仙坐在沙发上,神情恍惚的揉叠着一封已经皱了的信,不时望望蹲在收音机旁的小玉,小玉专心的在听收音机,收音机里发出怪声和嘈杂的唱戏声。

凤仙小玉,你说这信是哪天寄的?

小玉是……我忘了。(又开收音机,想着不好,才转过身来)给我看看!(看信)嗯,是四月底。(又去转收音机)

凤仙四月底?(计算)有几个月了,从乡下寄到扬州,从扬州再寄到这儿也不该这么久!一定是我哥哥托人把信写好,在家里放了几天才寄的,唉,到底不是亲生姐妹,不关心,小玉,别开了。

小玉唔!(仍在转)

凤仙离家十二年了吧?不通信也六七年了,跟着他就没通过信,都是他不准。唉,小玉,别开了,吵得人头痛。

小玉今天北京有落子。妈,我喜欢听落子,早先我在天津跟我妈,喔,不,错了,我说我在天津时听过落子,我还记得。

凤仙嘿嘿,没有错,就是跟你妈,我并不是你的亲妈,小玉,你对我还多心?

小玉不,我只有你一个妈。

凤仙是的,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疼你了,前回有人去天津,我还托他打听你爸爸呢。

小玉真的么?

凤仙真的,我想要是你爸爸还在,你不是说他身体顶好么?他一定还在的,要是他日子过得还可以,我想让他们把你赎回去。

小玉赎回去?

凤仙唔!赎回去,跟着自己爸爸。

小玉唉,他们不会有钱,我小时候常常饿肚子。不过爸爸、爷爷都喜欢我!

凤仙谁都是想家的,这个地方就不是家,简直是火坑。

小玉唉,不过我舍不得你。

凤仙傻孩子,我也不会在这儿长久下去的。(看信)

小玉舅舅来信,说你可以回去的。

凤仙可别让你爹知道,他要知道,非揍我不可,你看,这儿还青着一大块呢!

小玉妈是不是想到扬州去?

凤仙可不,可是不容易。就是上了火车,他只要一个电话,哪个站都能把我扣住的。还有,我总想把你先安顿一下,不这样,我也不放心,那老家伙不是人!

小玉妈,你说谁?

凤仙你怎么这样傻,一点也不明白!只要他眉毛一动,我就猜得着他打什么主意。你没看见他这一向老是对你挤眉弄眼的,哼,开口见喉咙,瞒得过我!

小玉妈,你别瞎说!

凤仙一个马贩子出身的,从前吃高鼻子的饭,现在又舐东洋人的屁股,还贩卖人口,要不是你长得漂亮,还不是早又卖掉了,你想还会是好人!

小玉爹有时候打你,有时候也听你的,按月三千块钱,都拿到家里来。

凤仙你不懂,三千块钱不过是他的工钱,他的外快比这多,要不是我认识森下太太,他逼着我跟森下太太说,开这个瓦窑厂,他会依我?他打的是我,怕的是森下太太。唉!吃这碗饭不容易。

小玉妈,你今天有什么不顺心,我跟您买点什么去。

凤仙不,你回来!

小玉妈,要不,我们出去逛逛,托窑上的女人纳的鞋底,不知道好了没有,我们去一趟,好不?

凤仙也好,我们去找一个人,我托他去天津打听你爸爸的。

〔李生财:“大嫂子,大嫂子在家吗?”边叫边上。

凤仙(藏信)谁呀!呵!(见李生财上)是你,哪阵风把你吹来了,我正要去找你呢?

李生财呵!小玉,长得更漂亮了!

小玉讨厌,你见人就会说这句话!

凤仙小玉,去烧点开水,沏茶给李先生喝。

小玉好!(下)

李生财(尽看着小玉)十六了吧?

凤仙没有,还小一岁。

李生财很值一笔钱,该找个婆家了。

凤仙我拜托你的事?怎么样了?

李生财您托我的事?——咳!咳!

凤仙看你这人,嘴上说得那么好,原来都忘了,怪不得回来都一个多月了,一回也不上这儿来。

李生财咳!咳!您托我的事……

凤仙别说了,你就是忘了,托你打听小玉的亲生爸爸来着。

李生财呵,没有忘,没有忘,不过,咳,他爸爸叫什么名字?呵呀!我把他名字忘了!

凤仙叫刘文发!

李生财刘文发,啊呀……刘文发,有这样巧的事!这次我从天津招工回来,里面就有个刘文发,是个中年人,身体很结实,啊呀!要是真的,三爷知道了,可要怪我呢!

凤仙你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?

李生财有一个老的,一个小的!

凤仙小玉告诉过我,她有一个爷爷,一个兄弟。现在全在这儿?

李生财全在窑上,连件好衣服也穿不上,就算有一把力气,要不,还能让他带着老小来!

凤仙唉!

李生财我说,还是把小玉另外找个人家,放在家里是你的祸害。

凤仙倒不是为我。小玉,我很疼她,我怕她在这里受罪,我想让她回老家去。

李生财做爸爸的不会肯的,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!

凤仙哪里事情全由他?他要真胡来,我卷铺盖就走!

李生财走哪里?跟我走,连铺盖卷也不用带,哈……

凤仙别胡说。

李生财说起铺盖,我还有气。前天窑上又跑了一个苦力,留下一床好铺盖,我说三爷赏给我吧,他连哼也不哼就拿走了。一年四季,留下多少被褥,一件也不分给我。

凤仙家里又不是没有,要那么多干什么?

李生财好东西还嫌多?哈哈,有你这么一个好太太,他还打女儿的主意呢。

〔小玉捧茶盘站在格扇外。

李生财请进来,请进来,不敢当,不敢当!

小玉(把茶壶放桌上)李先生你说谁呀?

李生财我说女儿,嘿,父亲!

〔刘文发上。

刘文发太太,张公馆是这儿么?

凤仙找谁?别乱串,这儿是张公馆。

刘文发三爷叫我来挑水。太太,水桶在哪儿?

凤仙小玉,带他到厨房去。

小玉唔,跟我来。

〔小玉从中间门出去,绕走廊,进厨房。刘文发跟在她后面下。

凤仙把那口缸挑满。(对李生财)这群苦力常常来挑水,把厨房弄得稀糟,他又老是今天叫这个,明天喊那个。

李生财嗯!事情怎么这样巧!喂,他就是新来的。

凤仙你看他这股愣劲。

李生财这是我打天津招来的。

凤仙这么脏,你尽挑这些货。

李生财他姓刘。

凤仙嗯!

李生财他叫刘文发!

凤仙呀?刘文发?

李生财刘文发就是他!

凤仙真的!他就是小玉的爸爸……

李生财咳!

凤仙天呵!这样穷。

〔小玉上,后面跟着刘文发。

小玉水挑满了,还有事没有?

凤仙(惊视刘文发)没有事!

小玉(对刘文发)没事了。

刘文发是!

小玉瞧你,满头是汗!你歇歇,我给你倒碗茶去!

刘文发李先生,您也在这儿。

李生财呃!谁叫你来的?

刘文发三爷。

李生财真见鬼!

小玉你喝茶。

〔刘文发见小玉正面。

小玉这茶,你喝吧!

刘文发你……

李生财老刘,这是张公馆,你发什么疯!快回去。

刘文发(走进屋来)你……翠……

〔刘文发逼近小玉,小玉后退,正中的门忽开。张永泉站在门外,刘文发愕然。

凤仙小玉。过来!

〔小玉跑向凤仙。

李生财呵,三爷,您回来了?(对刘文发)还不快走,呆在这儿等死!

〔张永泉大步入。

张永泉谁叫你进我的客厅?你偷东西来啦?还不给我滚!滚!

刘文发我挑水来着!(仓惶逃下)

张永泉他妈的,这是你站的地方!

李生财三爷,你歇会儿吧,同这群蠢猪生气犯不着。这沙发顶好,小玉,给你爸爸倒茶。

〔小玉倒茶,凤仙斜睨,张永泉瞪视李生财。

张永泉连苦力也拉到老子屋里来了!还顾不顾我的面子。

李生财三爷,您真爱说笑话。嘿嘿!我特意来看您的,厂里有些苦力不稳当,鬼鬼祟祟的,好像在打什么主意。

张永泉赵满那小子在下边怎么样?

李生财那小子不爱吭气,是个厉害家伙,平常碰碰他,瞧着,好像不在乎,可有心眼儿。

张永泉哼——等着瞧,看他骨头硬。过得了我这鬼门关,算他好汉。

李生财我以后一定多留心他。好,我这就回去,您三爷歇着。

张永泉早晚同他算账。

〔李生财下,小玉进内室,凤仙站起,走向格扇。

张永泉哪儿去?

凤仙天不早了,给你做饭去。(下)

〔张永泉环顾两旁,向内室走去,凤仙在厨房叫小玉。

小玉来了!来了!(匆促穿过舞台入厨房)

〔张永泉跟着上,徘徊

张永泉凤仙,打点酒来!我要喝。

凤仙(走到走廊旁)酒?家里有现成的。要葡萄酒,有沙城的;喝白酒,有东洋的米酒。嫌不厉害,不醉人,还有上好的莲花白。你看,张经理家里的酒多着呢,还要太太临时去打?(从橱里一瓶一瓶取出,放到桌上)

张永泉(知对方有刺,装着不懂,仍嬉笑着)得啦!得啦!还没有下酒菜,买点酱牛肉来。

凤仙叫你的小姐去买吧!

张永泉还要打醋呢!嗯!这个月钱我给你没有?

凤仙给了,三千块。

张永泉我欠你的债了?

凤仙不欠,我欠你的债。你买我的时候,花了五十块大洋,我拿这钱埋了我的男人。

张永泉你碰到什么鬼了?老在这儿闹别扭,你以为我张永泉是个怕女人的?

凤仙哟,三爷,我可不敢那么想。跟你跟了六七年了,那点脾气我没摸到?我有几个脑袋敢同你闹别扭?我娘家连个信也没有,不知道还有没有人?你呢?有的是东洋朋友,你要说三,我就不敢说四。

张永泉那么……

凤仙我要做饭,我不上街,不上街!三爷!——(下)

张永泉他妈的,有收拾你的那一天。(沉思,走去开门,大声说)啊!森下太太,请屋里坐!不坐?啊?要我女人过去?成,成,马上就来。您不坐会儿?您走,好走!

〔凤仙闻声走出,站在走廊上。张永泉关门返身,假装没看见凤仙。

张永泉他妈的,这东洋婆子又来叫凤仙,敢情今儿凤仙又不愿意出门,唉,这怎么好?住在这隔壁,三天两头叫,我花钱讨的女人,是侍候您东洋太太的?

凤仙(走进客堂)什么事?

张永泉森下太太刚才来过,说在街口上等你,要你陪她上小市场。

凤仙等我?管不了那么多,我不去。

张永泉我知道你不愿去,可又不能这么回她,当初总算一差二错,你和东洋婆子认识了,靠着你的面子,咱们得到这份差使,捞两个钱,今天是人家的天下,她愿意怎么着,就怎么着,你看得还少吗?唉!我看你还是到街上看看,她要不在,你就赶到小市场去。

凤仙早先也是你逼着我去的。我不去!(沉思有顷,又看厨房)——唉,小玉,我去看看,一会儿就回来。(下)

张永泉(取酒喝一大口,坐沙发上)小玉,快拿饭来!

〔小玉应声捧饭上。

张永泉别拿了,坐下,陪爸爸喝一杯。(自斟)

小玉我不会。

张永泉不会也得喝,不喝?好,坐会儿吧!

〔小玉无奈,去转收音机。收音机播放《苏三起解》。

张永泉小玉,你今年十几了?

小玉十五了。

张永泉十五了?该抱个男人睡觉了。哈!哈!(喝酒)

小玉爸爸别瞎说。

张永泉对,不愿意抱别人,就是爸爸吧。别看爸爸五十三岁了,并不比年轻人差。

〔小玉不理,欲到厨房去。

张永泉哈哈!你倒真是小姐出身,假装害臊,背着人还不是会偷人。(拉住小玉)小玉,放明白一点,我有的是钱,你要什么,说,我明儿替你买。

小玉让我走,让我,爸爸!我要找我妈去!

张永泉谁是你妈?谁是你爸爸?要不是因为你漂亮,我从天津买你来,养你这么多年,你吃了我这几年饭,穿得花花绿绿,不打你的主意,打谁的?走!

〔张永泉把小玉拉向内室,小玉挣扎,哭。凤仙叫小玉,慌上。小玉脱身。

小玉(哭泣)妈……

〔凤仙怒视张永泉。

张永泉怎么啦?你是看守我的宪兵?我张永泉有的是钱,有的是东洋朋友,放明白一点,要不,对不起,哪天都能把你卖到烂**窝里去,卖到朝鲜兵那里去,他们几十个人抢你做老婆,连洋狗也会来抢你的。

凤仙哼!你厉害!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。现在仗着日本人的势力,坑害中国苦力。我好歹认了,你以为我逃不出你的掌心?几年来给你作践还不够呀!可是小玉是我的孩子,是一个没爹娘的苦命人,我不准你作践她。

〔小玉哭。

张永泉哈哈!倒看不出来,说得好听,你的孩子?打破了醋缸今天我也要收她,你说我杀人不眨眼,就是,(把刀抽出,插在桌上)谁要动手,我就砍手,要动脚就砍脚!小玉,来!

〔小玉更靠紧凤仙。

凤仙(推开小玉)好!张永泉我跟你拼了!(冲出去)

张永泉哪里去?

凤仙找东洋人去,反正今天是东洋人的天下。(下)

张永泉(无法,追下)凤仙等一等,喂!咱们开玩笑嘛!……

——幕落

第二幕

第一场

时间:隔前幕约一个月,夏天的一个下午。

地点:森下瓦窑厂。

布景:舞台正中是一座中国式的瓦窑,窑门开在两侧,地平线的下面。左边是一列东洋式的砖窑的侧面,从窑墙底层的一排火孔里,可以看到熊熊的火光。连接这瓦窑右边是另外的窑。右后方是魁星阁的远景,更远是山。

〔幕启:赵满、刘文发、刘小发、高炳武、钱根弟、周平安、陈国梁等工人,衣不蔽体,有的在窑顶上,有的蹲在地上,有的站在窑门口,李生财拿着扇子,来回走了几步。汪子和上。

汪子和李先生,三爷才关照,明儿天不亮,火车就来,要把这些砖装走,日本人等着修岗楼呢。(下)

李生财听见没有?今天是非出窑不行,三爷限定今天要。

高炳武李先生,唉!……实在,烧的砖没有凉透,天又这么热。嘿嘿,你再待两天,等砖稍微凉一点,再出吧!

李生财再凉两天?三爷面前谁担待,森下说话,你们受得了吗?

赵满不是我们偷懒,不给出,是天热,砖没有凉透,不能出。他们还不知道?

陈国梁他们不怕烫,叫他们自己来出。

李生财你们看,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大伙,你们这不是有心跟我为难?

刘文发你什么地方对得起大伙呀?三爷包给你两万块钱,你只给我们一人五百。

李生财去!去!三爷连五百都不肯出呢!亏得我……

刘小发你赚了!

赵满我们不是跟你为难,你看,这么毒的太阳,打了门子,揭了盖子,至少还得凉个七八天,现在五天头上就要出窑,谁能在窑里待住了?

高炳武别说在窑里干活,唉!——大太阳地里站这么一会儿,也就够受的!

李生财(思索)你们不出,那我去找三爷了!(下)

钱根弟李先生,三爷面前,您说句好话,别怪我们!

周平安怪我们?我们怪天去?!不能出就是不能出嘛!

钱根弟唉!

赵满老刘,你这一晌怎么不爱说话?有什么心事?

刘文发这几天我打听到一件事,想不出一个办法来。

赵满什么事?

刘文发我打听到张永泉从前姓王。

赵满人家跑码头的,常做坑人害人的事,保不住有几个姓。

刘文发早先,天津发大水那年,我家日子过不下去,小发的妈又病得厉害,没有法子,二十块钱,我把女儿翠子卖给一个叫王永泉的,以后就没有信儿了,我们到处打听,也没有消息。

钱根弟是呀,张永泉早先倒是在天津住过。

陈国梁他那女儿,厂里人都知道是他买来的。

刘文发前些日子,我替张家挑水,看见翠子了,她不大认识我。

周平安真有这样巧的事?你别看错了。

刘文发没有错,她脸上有颗痣,一点都不错。

高炳武就是常跟张永泉老婆来的那个姑娘?长得顶好呀!唉……

刘文发是呀,前天李生财拉我去他那儿压宝,想赢我的钱,我不去,他生气走了。我怕他捣鬼,晚上就去找他,一看,满屋子人在押宝,我没进去,站在窗子外边看,听见两个人正在窗子里面说话。

陈国梁说什么?

刘文发他们说张永泉自己占了他女儿,女儿不情愿,又说森下前两天已经回来了,要张永泉的女儿,李生财要靠张永泉的女儿发财呢!……

钱根弟对,前天我也在那儿,听李生财的口气,他这事要办好了,森下还要提拔他到宪兵队去呢。……我告诉你了,你可别说出来。

陈国梁他妈的,李生财到底回来不,老叫咱们在这儿等着。

赵满你们先到阴凉地歇一会儿吧。

钱根弟望见他们来了,就赶快喊我们。

赵满好。

〔陈国梁、周平安、钱根弟、高炳武等下。

刘文发小发,你也去!

刘小发我不去!

刘文发……所以我心里过不去,女儿要不卖出去,在家吃得差些,总不会这样给人糟踏。一家人都在这地方受罪,你说有什么办法?

〔赵满沉吟不语。

〔后面小头目二人。捆着老杜上。

老杜你们占了我的葡萄园,还要送我到哪儿去呀?

小头目甲有你去的地方!

小头目乙那望乡台就是你去的地方!

老杜我走了,我的孙子会饿死的呀!你们狗仗人势……

小头目甲快走!

〔小头目甲、乙拥着老杜下。

刘文发唉!

赵满他妈的!上了年纪的人,还叫他受这个罪!

刘文发唉!老赵,你说的那军队叫什么?

赵满叫这个……(用手比八字)

刘文发老赵,我不能眼巴巴看着亲生女儿这样下去,我想走!

赵满轻点!先忍着这口气,商量好了,大伙儿一起走。看,那边谁来了!

刘小发你们快来,那边有人来了。

〔钱根弟、陈国梁、高炳武、周平安等上。

刘文发那不是张永泉?

赵满是娘儿们。

陈国梁是张永泉的,不,不,是你女儿。

刘小发是姐姐?

钱根弟是,是张永泉的女儿。

陈国梁她冲这边来呢。

刘文发她来了?

〔小玉仓皇上,回顾。

小玉劳驾,求你们,我找一个人,(一眼瞥见刘文发,跳到他面前)我是翠子,你还认识吧?

刘文发翠子!

刘小发姐姐!

小玉(哭)爸爸!

刘文发翠子,你,你怎么来的?

小玉妈,就是这个妈,叫我来,找你出主意。

刘文发翠子,你受罪了!

小玉(哭)爸爸!

刘文发轻一点,别哭。

赵满咱们帮忙照顾着,别叫张永泉来碰上了。

〔众远远散开。

小玉他们今天要把我送给森下,……我不能啊!

刘文发别哭,哭得我心焦!

小玉我跟你们走,爸爸!

刘文发走?好!咱们想法子。

小玉那我不回去了。

陈国梁不好,张永泉来了!

〔众又围上来。

刘文发怎么办?你不能叫他看见。

小玉我走。

陈国梁走不及了!不行。

〔张永泉声,老远地:“他妈的,谁说不出!”

赵满快,那是破窑,你先躲一会儿。

〔刘文发急引小玉到破窑去,即上。

〔众不作声,李生财引张永泉腰挂手枪,手持木棍上。金本及小头目都手持短枪、棍子跟在后面。

张永泉谁说不出窑?

〔众不语。

李生财三爷来了,金本先生也在这儿,你们有话说吧,说呀!

赵满砖还烫着呢,窑里热气大,要再凉两天,就出。

张永泉厂是你的?由你调派?

刘文发我们不是牲口。

张永泉亡国奴,就得当牲口用。

陈国梁三爷,你不也是……

张永泉我是……你们还不知道,我是活阎王!快,趁热出窑!

金本你们统统的亡国奴的,今天的出窑,再烧,省煤的,你们的明白?

张永泉明白,明白,你们这群猪,还不干!快,出窑去!

〔众迟疑不决。

金本你们只米希米希的,建设东亚,不努力的,不行!

〔金本拔出手枪,张永泉、小头目等均拔出手枪,逼住众人。

张永泉他妈的!(大怒)你们造反了!

〔众无奈,开始工作,有的跑到窑顶上,脱得只剩一条短裤,有的简直就用一块布围住,用脱下的破衣服包着砖。赵满和陈国梁先拿,依次递给刘文发、钱根弟、周平安、刘小发送到台后。

〔张永泉、金本、李生财监视着。

赵满炉条上煤又烧起来了,谁,快挑水去。

〔高炳武应声拿水桶,慢慢走。

张永泉你娘给你长杨梅疮了,烂得你狗脚走不动路!快!(打)

高炳武啊呀,三爷!我肚子痛了几天了。

张永泉谁叫你吃那么多,一个个像饿鬼,见了饭就死胀,走!

高炳武我两天一粒米也没有沾牙呀!

张永泉谁有闲工夫同你费话,快走!要不一棒送你回姥姥家去!

刘文发高炳武,你来拿砖,我去挑水!

张永泉嘿!你倒是好人!你劲儿大,多拿几块砖,听见没有?

〔高炳武下。

金本(走到破窑外边)这个窑修理修理的?

张永泉是的,修理修理……(正要跨步进去)

李生财三爷,这窑不结实,您别进去。

赵满都要垮了!

〔张永泉望了一望,与金本同下。

〔高炳武挑水回来,蹒跚已极,刘文发急迎下来,替他担着,走向窑门口,把水桶放下,拿一桶水,走到窑门口,高炳武喘息。

刘文发老赵,我泼水了!

〔上面人应声:“停工。”

〔刘文发将水泼去,嗞一声,煤气、烟气,正对他脸直冒,刘文发熏倒,不省人事。

众人(急围上前)怎么啦!怎么啦?

赵满把他抬开,这儿太热。

刘小发爸爸!

李生财谁叫他充好汉来着。

赵满快拿凉水来。

〔高炳武、陈国梁把另一桶水提过来,赵满用手捧水往刘文发身上浇。

李生财别都围着,快出去!今天出不完,明天火车空着回去,日本人可不答应。

〔众人散去。

刘文发(渐渐醒来)啊哟!

刘小发爸爸!

李生财死不了!行啦!别尽躺着!

赵满李先生,你让他歇一会儿!

李生财好人要你来做?快,出窑去!

〔赵满也走去。

李生财快,快起来!

〔刘文发无奈,站立,刘小发扶住他。

〔后台传来张永泉的声音:“老子揍死你……”

〔刘忠厚哭喊着上,张永泉持棍追着,后面还跟着小头目甲、乙。

刘忠厚三爷,饶命吧!我再也不敢了。

张永泉(追上他)老不死的,你存什么心?叫你不要淘米,你偏要淘!(打)

〔苦力们围过来。

李生财有什么好看?干活去。

〔钱根弟、周平安走开,其余工人不理,李生财无奈。

刘忠厚三爷,我不敢淘,一粒沙子也不敢拿走,实在我看霉得太厉害了。

张永泉你好大胆,敢说配给的米是霉的?(又打)

刘小发爷爷!(扶刘忠厚)

张永泉小杂种,走开!(向刘忠厚)你不知道东洋人就配给那么多,沙子又不是我掺的,淘了,不够吃,叫我赔吗?我有多少家当来填你们的狗肚子?(又打)

刘忠厚饶了我吧……

刘文发(叫)你别打他了!

〔小玉闻声探头。

张永泉怎么,是你爸爸,打不得?

刘文发他上了年纪了,不能打啦!

张永泉(直奔刘文发)我就打你!

〔张永泉举棒照刘文发的头狠狠打去,正要击中,小玉一跳而出,直奔刘文发。

小玉别打爸爸!

刘文发呵,翠子!

张永泉(停击,发呆)小玉,你疯了!到这儿来!把他们全送到魁星阁去,**生的!(极严厉地)跟我滚回去!(拉着小玉发辫下)

——幕落

第二场

时间:当天晚上。

地点:魁星阁。

布景:魁星阁的一角,右墙上画有魁星画像的正中墙上涂得乱七八糟,靠左面有台阶通到平台上;后面是往下走的石阶,但看不见,这里露出一角远天和山。钟架上吊一古钟。

〔幕启:夜晚,天空只有几颗星星,没有月亮,晚风吹得古钟发出幽幽的响声,偶尔还有碰击的声音。在墙角里,蜷缩着几个苦力,有的在打鼾,有的在嗳哟嗳咳发出病痛的声音,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叫。老杜站在平台上独自望着葡萄园。

老杜唉!不知道我的孙子让他们赶到哪儿去了?我种了二十年的葡萄,一定叫他们连根都拔掉了。(伤心)打从有了这个厂,我哪天不赔小心,今儿个送葡萄,明儿个送鸡蛋,没想到今天,连老命也要送了!

周平安唉,白天那么热,这会儿这么凉,鬼天气!

刘忠厚唉!啊哟!

刘小发爷爷!爷爷!这怎么办呢?(跑到赵满处)赵大叔,这会儿风那么大,天天关在这儿,我爷爷的病怎么会好呢?

赵满关在这儿,就是要收拾咱们!

刘小发这儿离地多高?

赵满两丈多呢!

〔刘忠厚一阵急咳后,很困难的坐起。

刘小发爷爷!

刘忠厚我听说,这地方叫望乡台,上了这个台就别想活命。

老杜关在这望乡台上,没吃没喝,没铺没盖,铁汉子也熬不过去。

周平安前些日子这里还摔死过人呐!

刘忠厚啊哟!

刘文发翠子叫张永泉抓回去,送到日本人那里,还不知道受什么罪呢。

刘忠厚翠子好命苦!

老杜咱们全是苦命人!

刘忠厚早知道翠子在这儿,不来这也算了,看见她受罪,又没办法救她,唉!(大咳)

刘文发咱们还不一样受罪!谁知道活阎王明天又会把咱们怎么样?

刘忠厚唉!都是你信李生财的话,上这儿来,上这儿来!

陈国梁李生财都快去当宪兵队长了。

高炳武吃娘儿们的,准没好下场。

〔静,远处狼叫。

刘忠厚听,又是狼叫!

老杜这一带本来就荒,加上这几年窑上工人死得多,尸首就往铁路那边撂,狼也成群结队的来!

刘文发老赵,你说那地方,离这儿多远?

赵满一百多里。

老杜那儿真有那么好?

赵满唔!我们蔚县那边,鬼子就不敢随便去,尽是这个(比八字),那里是老百姓自己办事。

高炳武不是说,尽是红胡子?杀人抢人的?

赵满听他们胡说,人家也是庄稼人出身,他们还有女兵,学生,可疼老百姓呢,那儿当官的是老百姓自己选举,谁好就选谁!

高炳武那你为什么跑出来呢?

赵满那年我走亲戚家去,赶上鬼子“扫荡”,给抓来了。

高炳武喂!那里做买卖的好做不好做?

赵满那儿没有苛捐杂税,没本钱做买卖的,还可以向政府借。

老杜像我这老汉,到了那儿,没田没地,怎么过活呢?

赵满租几亩就成!

老杜租地?辛辛苦苦种了一年,还不全送给地主?

赵满没那么回事,租子是政府公平规定下的,叫什么减租减息,这样大伙儿就都有饭吃。

高炳武那真是个好地方。

刘文发老赵,你带咱们走吧!这里实在待不下去。

陈国梁对!跑出去就有办法。

刘小发爸爸,可是翠姐姐呢?

刘文发不是我不疼她,我们顾不了那么多!

赵满你爸爸挨了打,又有病,这会儿怕不能走!

陈国梁不走,要白白被他们折磨死?

刘忠厚我死了不要紧,你们能活着,我也闭眼了。

高炳武走吧!死也得找个好地方。

陈国梁你不也有病?

高炳武我病?在这儿一辈子也不会好,能回去请个大夫看看,吃几服药就能好!

老杜跑得了,那是跑好!可是这下面的门是锁着的!上不沾天!下不沾地,怎么下得去呀!四面还有狗腿子查夜!

刘忠厚走!还是今天走,我也走!活阎王知道翠子来找我们了,一定饶不过我们,明天就会来要咱们的命!

刘文发好!爸爸,我背着你走!

赵满也好!咱们大伙走,有照顾,胆也壮,可得仔细点!过了铁路一个劲儿往南跑!

刘小发就到你们蔚县去!

刘文发跳下去么?

赵满不忙!(向四处眺望)你爸爸不能跳!

老杜跳下去会摔死的。

赵满来!咱们把腰带接起来!一个一个放下去。老杜,你的带子。我先下去看看,你们再下来!

老杜唉!我是不能走的了,我家就在跟前,死也就死在这儿了。

高炳武一起走好,大伙一定照顾你!

老杜老赵,我舍不得那点地,死也就在这儿,我托你们一件事,我那没爹娘的孙子……不知道叫张永泉送到哪儿去了。(哭)……托你们……今生不能报恩,来生……

赵满别这样讲,你放心好了!

老杜(见已接好腰带子)走吧!路上小心!这儿……

赵满我先下去!(轻轻地滑下去)

刘文发爸爸你下吧!慢慢的!

老杜刘大哥!我这还有几个钱!给你们路上用!(把钱塞在刘忠厚怀里)

刘忠厚不!

老杜小心,别丢了!快走吧!

刘文发拉紧!别怕!

〔刘忠厚滑着下,刘小发也正拟跟着下去。

高炳武快,那边有个黑影子!过来了。

刘文发哪儿?

高炳武那边!

刘文发真的,快,快,(对下面)快躲起来!来人了!

〔手电光四射!脚步声,狗叫声,人声。

〔人声:“谁?谁?开枪了!”

刘文发老杜糟了!糟了!

〔人声:“再跑打死你!他妈的想跑?”

〔鞭子抽打声。

刘小发杜老爹,我爷爷,赵大叔,怎么办呢?

老杜唉!我说不容易跑。

高炳武不死也得剥两层皮。

〔台上静,“望乡台”下脚步声,开枪声,开门声,上台阶声,五六个小头目押了刘忠厚、赵满上,赵满左手被扎一刀,流血不止。

小头目甲他妈的,跟老子捣麻烦。

小头目乙活得不耐烦了?跑?往哪儿跑呀?

刘小发爷爷!爷爷!赵大叔!

小头目甲人都快死了,看你们再跑!

〔小头目甲、乙等下,锁门声。

老杜老刘!唉!

刘小发嗳哟!血!血!血!

刘文发你受伤了?(撕下衣服一角,给赵满扎左手)

赵满不要紧!给那小子扎了一刀!死不了!

〔鸡叫。

老杜天都快亮了!

刘忠厚(对赵满)我连累了你们!

赵满这不怪你,他们狗腿子多,他妈的。

刘忠厚唉!我,我这把老骨头,回不了老家啦!咳,死在这儿不甘心呀!嗳哟!我冷!(气喘)

赵满(把衣服脱给他)还冷吗?

老杜睡一下吧!

刘忠厚(吐)今天给他们打了两次啦!(又吐)文发,我怕不行了!

老杜不要着急!会好的,你儿子、孙子都在跟前,慢慢想办法。

刘小发爷爷……(哭)

刘文发他妈的,张永泉,我不死,你就活不了!

〔东方发白,打钟。

〔人声:“上工,上工!”

〔小头目甲、乙又开门上。

小头目甲×他妈,快起来,上工去!怎么不动?

刘忠厚我不行了,翠子……

高炳武我有病!

小头目甲病也得去,走!

小头目乙少废话,尽是贪吃懒做的家伙!

刘文发这儿全是病号!不能上工!

刘小发你们把我爷爷打成这样,赵大叔也给你们扎出血来……

小头目甲(对高炳武)走不走?好,我找三爷去!

〔陈国梁、高炳武、老杜下。

〔张永泉上。

小头目甲啊!三爷,您来得正好,这几位有病,不能干活儿!

张永泉有病,开小差就不病啦!哪个有病呀!啊,老家伙,(走到刘忠厚跟前)看你脑瓜子硬不硬?(顺脚踩刘忠厚)

刘忠厚啊哟!唉!(吐血,气喘)咳!三爷……

刘小发爷爷……

〔刘文发抱刘忠厚。

张永泉脑瓜子硬,还得上工!(又一脚)

刘忠厚啊!(死去)

刘小发爷爷!爷爷!(哭)

张永泉死了喂狼去!(准备下)

赵满(一把把张永泉推过去)打死人,要你抵命!

小头目甲(抱着赵满)不要命了?

张永泉你通八路,你鼓动大家散心!

〔张永泉用木棍打在赵满头顶上,赵满晕倒,刘文发跳起,与张永泉扭打。

刘文发妈的,我跟你拼了!(被小头目甲捆起)

张永泉你要……(气喘)造反?送宪兵队去。

刘小发爸爸,爸爸!(大哭)

刘文发(被拖着走,边说)好孩子,想法活下去,这辈子不见下辈子见。(被拖下)

张永泉女儿卖给我了,还想拐回去,还想跑?看你跑到哪儿去。

〔突然“望乡台”下大乱。

刘小发(怔住)爸爸跑了!

张永泉什么?跑?(拿出手枪,打一枪)

刘小发爸爸快跑!

〔灯光暗转,换成旷野的景。舞台正中一条铁轨横穿着,远处是黑黝黝的山,天上没有星星。人声、脚步声、风声。火车的灯光自远处射来,带着轰叫近来。刘文发从左奔上,又一枪正中左腿,跌倒!

〔人声:“倒了,倒了!抓住那兔崽子……”

〔刘文发挣扎爬起,踉跄跑去,终于又倒在轨上。

〔刘小发惨厉的号哭声在旷野中回响。

〔火车急驶而来。

——幕急落

第三幕

第一场

时间:一九四五年八月某日黄昏。

地点:张永泉的会客室。

布景:与第一幕第二场同。

〔幕启:张永泉在喝酒,凤仙坐在旁边。

凤仙酒还能解闷?火上加油嘛,灌多了好胡说八道。

张永泉怕什么?

凤仙怪谁也怪不上,小玉是你自己送给森下的。

张永泉他妈的李生财……都是他,森下才来硬要。

凤仙哼!他也不算外人,还不是你的手下。他现在挂了皮带,做官,神气,你也有面子嘛!反正小玉又不是你的闺女!

张永泉他要再敢上我的门,不打死这杂种不是人养的!(喝酒)

凤仙好,好呀!

张永泉等着瞧!(又喝)

凤仙唉,其实没有他,森下也会硬要的。上回他请假回来,就说不回队伍了,要多住一阵,把工厂再好好搞一搞,那时他就在打小玉的主意了。唉,落在火坑里的人,谁也不饶她,在哪里都是一样!

张永泉(又喝)他妈的小玉,这**养的也不是个还债的家伙,是老子把她养得这么大,这么漂亮,她一个人还敢往窑上跑,找他亲老子去!

凤仙都是你逼的。唉,她爷爷死了,爸爸也死了,只落得一个兄弟在窑上受罪,你把这一家人害得好苦!

张永泉眼睛上戴镜子,透亮,谁不清楚谁?要没有你在背后摇鹅毛扇,唆使她,她敢?

凤仙千怪万怪只怪李生财,他把他们从天津招来,又拿人家的闺女去讨好东洋人,都想仗东洋人的势。其实,东洋人也不一定靠得住。昨天森下太太告诉我,老毛子已经打到关外了。要不是这么紧还会临时又把森下调回去?

张永泉什么,老毛子打到关外了,她怎么会知道?森下走的时候跟我说,过几天就回来。

凤仙往日他出去,从没有叫工厂停工。这回他一走就叫把工人都打发走,这里面就有门道。我看,唉,跟着你呀,我是不会有好下场的。

〔外面声音:“有人没有?”

凤仙哪一位?(走到门缝去瞧,回过头来)厂里工人,来找你。

张永泉讨食鬼,又来了,说我不在家。(起身朝内室走)

〔赵满、陈国梁上。

赵满张经理!

张永泉怎么,是你?你又来了!

赵满来了,我还没有死!

张永泉你们还不走?不是一停工就要你们走么?

赵满走呀?成。要工钱!

张永泉我欠你的?

赵满不给盘缠,谁也走不了!

陈国梁今天不给不成。

张永泉我又不是老板,找东洋人去!

赵满你不管?

张永泉不关我的事!

赵满找东洋人去,成,东洋人还有仓库在厂里呢。

陈国梁那里面全是我们的血汗。对,走吧!

赵满哼!

〔赵满、陈国梁下。

张永泉打不死的这些贱骨头!

凤仙唉!

张永泉有种呀?造反?哼!(摇电话)喂,喂,接森下瓦窑厂,——你是森下瓦窑厂,呵,子和!喂,赵满跟陈国梁想造反,赶快派人等他们回来,扣起来,送到宪兵队去。嗯,当心仓库,当心些。(放电话耳机)

〔金本上。

张永泉他妈的王八羔子,不治死他,是不会安分的。呵,金本先生!

金本苦力的造反的?统统的开路,明天,明天。

张永泉是,是!明年开工再抓,中国人有的是。

凤仙金本先生,喝茶。

金本事情大大不好,红军大大的有,东北的不好。

张永泉东北的不好?

金本不好!不好!(喝茶)森下的走了,危险危险的,我女儿担心的,心里的不痛快!

张永泉红军的不怕,皇军厉害厉害的!(倒酒)喝酒!

金本(喝)好酒!好酒!

〔凤仙无聊,开收音机。

张永泉干杯!

金本干杯!哈!

〔金本和张永泉相对默饮。

〔收音机中发出日语:“只今重大ナル报道ガアリマスノテ、何卒御注意二……”(意为有重大事情宣布)

凤仙呵,这是东京的!

金本有重大事件!(听收音机继续广播日语)呵,天皇的广播。

张永泉天皇的广播,消息大大的好。

〔收音机中播出日语,金本闻声起立,脱帽。

凤仙(对张永泉)怎么回事?

张永泉别说话!

〔金本衰弱地跪下,广播继续。

凤仙啊,什么事?

张永泉谁知道?

〔广播完,金本起立。

金本唉,完了完了的!(颓然关收音机)

张永泉怎么回事?

金本唉!现在,你们中国人,太君太君的,我们皇军,苦力苦力的。

〔李生财持电报匆匆上。

李生财唔!三爷!

〔张永泉走开不理。

李生财金本先生,好找您呢,森下太太,叫我送电报给您。

金本电报?(读电报,痴立)

凤仙怎么啦?

李生财森下战死了!

金本皇军的统统的死……(哭)

李生财(对张永泉)天皇广播,消息不好,投降了!三爷,您听到没有?

张永泉听不懂,看懂了。

〔电话声响。

凤仙喂!喂!你说清楚呀,您是森下太太?您别哭,听不清。呵,在!金本先生,您的电话。

金本(接电话)……只今……直クニ……ハイ宜シイ……(意即,现在,马上,好!)唉!(放下耳机,匆匆拿帽子要走)我的北京的开路的,工厂的,你们的小心小心。

李生财(对张永泉)问他要钥匙。

张永泉(挡住金本)仓库的,统统的,钥匙!

金本(昏头昏脑地摆头)给你,给你的。(仓皇狼狈下)

李生财现在森下死了,小玉还可以回来,过去的事,谁也甭提了,我李生财对您三爷,总算够得上朋友。

张永泉(不理会,自语)他妈的,鬼子都跑光了,咱们怎么办?

李生财这事倒顶要紧,皇军一走,叫咱们守城,等着中央军来;谁都知道这儿离八路近,八路军来了,哼,咱们全活不成。

张永泉这怎么办?

李生财还有什么说的,大家一条心,上城去,好歹守住这个城。您老哥就到我队上,亏不了你。

张永泉要关城,得先把窑上的粮食、东西运进来。

李生财我派弟兄们去抬回来。

张永泉对!

李生财走吧!

凤仙这些杀人卖命的勾当,你们还干不完呀!

李生财你不懂,不这样全要完蛋,连你也保不住。

凤仙我横竖是个倒霉鬼!

张永泉娘儿们,少废话!

李生财时候不早了,快走!

张永泉等我把家伙带上。

〔张永泉从内室拿出枪来,与李生财下。

〔灯光转暗。

〔机枪声大作。稍停:鸡叫天亮,室内渐明。枪声仍稀疏可闻,俄而狗叫声,急促的叩门声。凤仙披衣,从卧室上,状极惊慌恐惧。

〔张永泉声:“开门!开门!”

凤仙谁?

〔张永泉声:“他妈的,连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!”

凤仙(去开门)哟!怎么这个样子?

张永泉关上门,关上门。

〔张永泉走进客室,凤仙后随。

张永泉妈的,弄得一裤子水。快,快拿衣服换!

凤仙怎么把衣服打湿了?

张永泉妈的,要老子揍你……衣服,衣服,衣服!(把枪放桌上,脱衣)

〔凤仙急入内室,拿衣服上。

凤仙枪打了半夜,到底怎么样了?

张永泉完蛋了,完蛋了,快把衣服用水泡起来。

〔凤仙照办。

〔台后由远而近传来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”歌声。

凤仙(静听有顷,歌声渐近)进来了?是八路?

张永泉(烦急)倒霉,倒霉!

凤仙啊?是怎么回事?

张永泉李生财也完蛋了,老子差点送了命!

凤仙我早说这样闹下去,没有好下场。

张永泉他妈的,天不亮就开火啦,李生财还叫弟兄冲下去,话没完,一颗手榴弹摔上来,他就完了。跟着八路军都爬上城啦!一上城墙,火把也点着了,我一看,咱们厂里那些苦力跟上来了。他妈的,脚板上擦油,赶快溜呵!

〔外面有扣门声。

张永泉谁?(匆匆设法藏枪,最后把枪也浸在水里湿衣服下面。对凤仙)你去开门。

凤仙谁呀?

〔张永泉自己避入室内。

〔声:“开门,快开门!”

〔凤仙开门,八路军战士三人持枪入室,凤仙鞠躬,八路军搜索。

凤仙哟!官长,有什么贵干?

战士甲你们掌柜的在家吗?

凤仙唔,唔,在,在家。

〔张永泉披衣迎出来,深深鞠躬。

战士甲掌柜的,我们来看看。

张永泉唔,您好,您好!呵,看看,请坐,请坐。

战士乙我们要到里面查查。

张永泉唔,请进,请看,这是我的内室。

战士甲你在这里守着。

战士丙是!

〔战士甲、乙随张永泉入室内,稍停。战士甲、乙与张永泉复上。

张永泉不再看了?外面再坐一坐。

战士甲掌柜的,别客气。

张永泉是!

战士甲这屋子再查查。

张永泉是!那是收音机,那是脏衣服,咳,凤仙,这几件衣服还没有洗完,怎么放到客厅里来了?还不拿走?(凤仙把衣服盆子拿到桌子底下)

战士甲那里面不会藏得有东西?

张永泉嘿……老总,我们都是善良百姓,不敢藏什么。

战士乙你做什么生意的?

张永泉做点小买卖糊口,唉,这几年可给东洋人欺负透了。

战士甲我们是八路军。

张永泉好容易盼到中国军队来,呵,欢迎欢迎,嘿……

战士甲走吧!

战士丙没有什么,就走吧。

〔战士三人下。

凤仙呵,可把我吓坏了。

〔凤仙忙去搬木盆,恰巧战士乙回头探视。

战士乙喂,回来回来!

〔凤仙忙又把木盆放下,若无其事。

张永泉老总,没有什么,您抽烟。

战士甲走开!

〔张永泉急退至桌旁,欲取盆中之枪。

战士乙站住,开枪了。

〔张永泉不敢动。

战士甲走开!

〔凤仙走开,张永泉亦无奈走开,战士丙去水盆中搜出手枪。

战士乙好,你好狡猾。

张永泉老总,这是别人丢的。

战士甲麻烦你跟咱们到指挥部去一趟。

张永泉真是冤枉呀!

战士甲不要怕,都说得清楚的。

战士乙哼!走!

战士丙走!

〔战士们拥张永泉下,凤仙彷徨室中。

凤仙怎么办?(四顾,然后从怀中取出家信,阅后揉成一团)对,只有这样办。(匆忙跑入内室,匆促拿一包袱下)

——幕落

第二场

时间:前场后三天,白天。

地点:森下瓦窑厂大柜前。

布景:与第一幕第一场同。

〔幕启:一群工人,错错乱乱,坐立大柜前后或上边。老杜坐在大柜上唱落子,有的人在筛煤渣。

老杜提起了,张永泉,咬牙痛恨,害得我,一家人,生死飘零;“望乡台”,众苦力,受尽折磨,我叫天,又哭地,天地不应!

刘小发(听到老杜说“望乡台”,流泪)好爷爷,另外唱个吧,这个太难受了。

老杜怎么,小发,过都过来了,难道还听不得?

刘小发我心里还搁着一桩事呢。

老杜人小心事大,现在你姐弟都团圆了,也该高兴了。

汪子和小发!你真好福气,有那么一个漂亮姐姐。

老杜唉,给他们作践的,也真够她受了。

刘小发翠姐姐说,她要搬来和我一块儿住呢。她说她要把她的几件衣服卖了,给我们大家过日子,等张永泉的下落呢。

周平安那你成了咱们大伙的老财了!

老杜有这么个好姐姐,就该高兴呀!

刘小发唉,我还没有替我爷爷、替我爸爸报仇呢。

钱根弟你还想报仇?张永泉是什么人,你是什么人?你想把他怎么样?怎么个报仇?

刘小发杀人抵命!

汪子和啊呀……好厉害!

周平安张永泉不是还叫八路军扣着么?他老婆也卷着铺盖走了,他人财两空,这也就差不离了。

老杜对呀!我看,八路军一来,赵满、陈国梁都放出来了,倒把张永泉扣了起来,这就不含糊。

刘小发那天,我碰到一个八路,他对我说八路军是什么工人、农民的队伍。

老杜开头,八路攻城的那天晚上,我怕得厉害,哪有百姓不怕兵的?可是一说话,倒顶和气,我偷着一瞧,嘿,都是年轻小伙子,不像日本人说的八路军长的红胡子,我胆子就大了,跟他们抬云梯到城边,城上的机关枪像爆豆一样,吓得我想跑,一看他们挺有劲,一鼓劲就爬上城了,这伙人真棒呀!

钱根弟他们好倒好,可是咱们还是没法子。

汪子和说话总是好听的。哪个队伍还不说些为国为民的话,这世上要真的都不自私自利,那就不会打仗了,拿枪杆子的人,有什么好的。

刘小发八路军不好,难道是东洋兵好?

汪子和可不敢那样说,谁要说东洋兵好,谁就是汉奸!

〔陈国梁上。

陈国梁赵满呢,还没有回来?

周平安他进城打听消息去了。

汪子和打听什么消息?

周平安打听张永泉,就便看看有什么法子籴点粮食。

〔陈国梁把背着的破被子一丢。

众人怎么样?

陈国梁太破了,卖不出去,只卖掉一个短褂儿,够大家喝两顿稀粥。

老杜怎么也得想个长久办法。只要我那一小块地能拿回来,押几个钱,咱们总能过一阵。

刘小发反正张永泉不死,我就不离开这地方。

钱根弟不离开,等在这儿饿死?

老杜张永泉占了我的地,拆散了我的家,我的小孙子饿死了,剩下我这几根老骨头,上哪儿去呀!死也要等在这儿拿回我的地。

陈国梁咱们光等不行,得想法子告他去,一定要把这家伙弄死!

刘小发告他?我也去。

钱根弟告他?到哪儿去告?人家腿粗腰硬,你能告倒了?别羊肉没吃成,弄得一身臊,自己吃亏。

周平安不告他,又怎么办呢?守在这儿?没吃的。走?没有盘缠。唉!

陈国梁一个人弄不倒他,咱们大家来,等老赵回来,咱们商量商量。

〔台后有人叫:“小发”……

钱根弟听,谁叫小发呢?

陈国梁像是你姐姐。

汪子和这两天她高兴得,你看,又跳着跑来了。

〔后台仍叫小发。

刘小发在这儿,什么事?翠姐!你快来!

〔小玉上。

小玉啊呀!快跑,不好了!不好了!

老杜怎么,东洋人又打来了?

小玉不是,活阎王放出来了。

众人什么?

小玉活阎王放出来了,刚刚找我去,问我妈到哪儿去了。可把我吓坏了,他还说要来找你们。

众人怎么,把他放出来了?

陈国梁他还说些什么?

小玉他说八路军没有把他怎样,他硬说,枪是捡来的,八路军就让他取了铺保。他还说,八路军要给他撑腰呢。

陈国梁真有这事?

钱根弟你们还告他呢?我就说他腿粗,扳不倒,会惹祸。这怎么办呢?

周平安哪个朝代当官的不爱钱,看吧,这回张永泉可没有少花钱,唉!

汪子和该干什么的,还是干什么,我以为八路军一来,你们就封了王啦!

陈国梁什么?你放什么屁!(冲着汪子和)

老杜这会儿别理他。他听见张永泉放出来了,又想去溜他的沟子!好,咱们先想个对付的办法!

小玉他就要来了,怎么办呢?

刘小发怎么办呢?

陈国梁也不知道赵满打听消息怎么样了。好,咱们先这么着,沉住气,不要怕,咱们大家在一块。他来,要是好说就好对付,要动手,咱们大伙儿一齐上,干掉他,再不活受他的气了。

刘小发等赵大叔回来,咱们大家想法子,也凑点钱给八路军好不好,不把他扳倒,咱们不能活下去。

钱根弟咱们的钱,哪有张永泉的多?

陈国梁八路军也要钱?

老杜那也不是好办法。好歹今天不是东洋人的天下,张永泉过去是仗东洋人势力,今天他仗谁?

小玉你们看,他来了。小发,我们快走!

陈国梁就他一个人,不要怕,别乱动。看我的眼色办。

〔小玉拖刘小发,刘小发不走,小玉下。张永泉若无其事地上,对工人态度比以前收敛。

汪子和三爷!(鞠躬)

钱根弟三爷!(鞠躬)

陈国梁你出来了?

张永泉哦,你们也出来了!

陈国梁怎么样?

张永泉哦,没什么,你们放出来了也很好。前两天,八路军把我找去谈谈,……没有什么。……嗳!不过你们以后好好听我的话,要不,叫八路军抓住了,可不好玩,当汉奸办哪!

钱根弟三爷!那可不行!您得多照顾,咱们现在卖衣服过日子呢,嘿……也没有盘缠,回不得家,住在这儿连稀粥也没有喝的。您给大伙儿想想办法!咱们就走。嘿……

张永泉我有什么法子?我又不开银行,你们也没有把钱交给我,我有什么法子!——八路军跟我谈好了,森下这个厂从今以后算我的;还要开工,你们等着吧!

钱根弟三爷!那就好罗!您给咱们对付点粮食,好糊糊口。

陈国梁森下厂算你的?我们还给你干活?

张永泉唔!(巡回审视一周)八路军要咱们成立个工会,他们请我出来做会长,我也不好推;替大家做事嘛,八路军也不让我推;那么咱们工会就算成立了。(拿出一张纸来)你们先把名字都写下来。

陈国梁写名字干什么?

张永泉不用管,你们写就得了。

陈国梁不告诉我们为什么,我们不写。

汪子和八路军叫写,还能不写。三爷不会亏待大家。

张永泉当真不写?

陈国梁不写。

张永泉你们全不写?

刘小发写个屁。

周平安不写。

众人不写。

张永泉好,好,好,他妈的!是你们的天下了?不写!我去报告八路,撵你们走。

钱根弟三爷!

陈国梁八路军怎么样?八路军总是中国军队。咱们谁也不能写!走!

〔陈国梁往台后走。工人陆续随其走。

钱根弟唉!(亦随下)

〔汪子和见工人走,亦随走,但见众人都走后,又回过来。向张永泉鞠躬。

汪子和三爷!这几天您不在,这厂子可改朝换代了,他们闹得简直不像话。

张永泉闹又怎么,这些饿不死的王八羔子!

汪子和他们打算要告您呢!

张永泉告我!到哪儿告我?

汪子和这,我也不大清楚,都是赵满在里头挑。他一天到晚,四处打听。您知道他是蔚县人,那年皇军讨伐的时候抓来的,保不住八路军里面有他的熟人。

张永泉啊,那小子还没回去?

汪子和回去?他说死也要扳倒您!

张永泉唔!呵,子和!(拿出几张钞票)你先拿着用吧。多跟着他们跑跑,要有什么事,早点告诉我!

汪子和呵,这哪成,这哪成!谢谢!谢谢!呵三爷!还有一桩事没跟您说。您那小姐,这几天,天天都往窑厂来。和那个刘小发都认了姐弟啦。

张永泉唔……

汪子和要是你对八路军没有几分把握,……嘿,三爷,咱们换个地方谈,这里成了他们的地方,不方便,不方便……

张永泉唔!他妈的!也成。

〔两人同下。

〔刘小发上。

刘小发哎,走了,同汪子和嘀嘀咕咕的!

〔小玉,陈国梁等人随上。

老杜汪子和不是个好人,大家要当心,不知道他们又耍什么鬼了。

钱根弟咳,这么一来,对咱们要更厉害了。

周平安还跟张永泉干活?不能,不能。

陈国梁×他祖宗的,把这条命割出去了,这里告不倒,旁处告去,反正跟他没有完。

刘小发姐姐!咱们跟着他们一道去告他。……

〔赵满匆匆上。

赵满怎么?老家伙放出来了?

陈国梁他才来过,还没走呢,跟汪子和不知道到哪儿去了,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像商量什么。他还要咱们写名字给他。

赵满写了没有?

众人没有。

赵满好,他一定是想顶咱们的名字,去骗政府的救济粮。

众人什么,救济粮?

赵满我到城里打听消息,碰到一个亲戚。拉到他家里,他斜对门住着四区的区工会,跟他闹得挺熟。我告诉他,咱们没有粮食。他说,听工会说,政府有救济粮,专发给穷苦百姓的。我一听,赶情好,赶紧问他怎样领法,他说,他不知道。

众人唉!

赵满我就要他到工会帮忙问问。他回来说,让咱们也成立个工会,打个花名册,就能领。

陈国梁那张永泉一定先知道这个事,才来叫咱们写名字的。

众人老赵!咱们就成立个工会,你给大家打花名册,咱们自己去领吧。

赵满张永泉的事,我也跟他说了,他带着我到那个区工会,见了主任。

老杜怎么样?

赵满那主任姓孔,个儿不高,穿一身粗布短衫,跟我们差不多。腰里别一支驳壳枪,上面还缠着红绸子呢。说话顶亲热,他叫我别害怕,说他从前也是工人,知道工人的苦处。说工会就是自己的会,工人在了会,就能自己做主,保护工人自己的利益。他还问这问那的,我就说开了。

众人张永泉的事,你说了没有?

赵满我全说了。他都记了下来。他跟我说,咱们森下的工人团结起来,成立工会,才能保护自己,不被坏人欺侮。他叫我回来,让你们大伙儿都去谈谈呢。

钱根弟谈了会怎么样?

赵满要他帮咱们成立工会,好有人做主,跟张永泉算账嘛!

陈国梁刚才我们说要告张永泉呢。现在好了,有了孔主任。

赵满孔主任说,一切还要靠自己。要我们自己结团体,自己拿主意,什么事大伙儿商量着办。他还说龙烟铁矿、宣化纸厂工人们全在组织工会呢!

钱银弟我怕还是不顶事。他不替咱们出头,咱们这伙穷苦力有什么办法?我看算了,人家现在还在厂上呢。人家认识八路军,有面子。

赵满孔主任说,八路军共产党是穷人的,是替老百姓办事的。八路军不会帮坏人的忙。我在蔚县见得多了。

周平安那为什么把活阎王放出来呢?

老杜活阎王本领大,花言巧语,他城里也有熟人,取个铺保,当然容易。八路军刚进城,生来乍到,咱们又没有去告他,哪里搞得那么清楚。我看,咱们先去孔主任那里谈谈,把张永泉几年来帮助日本人欺侮咱们的事,从头到尾告诉他,要他帮我们拿主意,孔主任一定是八路军共产党的人,我们该信得过他!

陈国梁有这样的好人帮我们,还不敢去,那可真是奴才根。

刘小发我第一个去。赵大叔!四区工会在哪里?

赵满我认识。

周平安先去谈谈也好,看以后怎样再说吧。

陈国梁走,大家都去!根弟!你怎么样?

钱根弟大家都去,我也去。

赵满好!哥儿们,别忙!咱们现在的事多啦!老杜!你会写字,你来打个花名册,带几个人先去领点救济粮,别叫咱们人空着肚子跑。老陈,你带着小发、小玉、老周、老钱上区工会,把厂上的事情好好对孔主任说。我到坯子房邀几个兄弟把活阎王看起来,现在我们不能抓他,可别叫他跑了!今儿晚上回来,我们大家再商量怎么个成立工会。孔主任说工人要不结团体,不齐心,就是一盘散沙,没有力量。咱们要听他的话,大伙儿一条心,把活阎王扳倒!走!

众人对!走!走!走!

〔众人一拥而下。赵满正欲下时,汪子和上。

汪子和赵满!你们哪儿去?我也去,我也去!(追着下)

赵满他妈的!

〔张永泉上,两人不语,对视有顷。

张永泉赵满!你捣什么蛋,今天八路军我也认识,嘿……

赵满你认识你的,怎么样?

张永泉你闹不出什么花样的。你还是回蔚县老家吧,盘缠我给你,要带点什么东西回去,也行。跟他们一起胡闹,告我,没有好处!

赵满这不是一个人的事,我们大伙儿告你。

张永泉你心里要明白,告我,哪里那么容易?你又得什么好处?这是五千元,你先拿着。

赵满哼!张永泉!你当我是什么人!我要你这几个血腥钱!

张永泉(急按住他,说)好!就算咱们认识一场,今儿交个朋友。要多少?你说。这里还有一万,再添你一张支票,一万五,两万,怎么样?

赵满(沉思有顷,毅然接钱)……

张永泉好,好。你现在就走!……

——幕落

第三场

时间:九月初。

地点:森下瓦窑厂。

布景:与第一幕第一场同景,大柜的墙上挂着“森下瓦窑厂清算委员会”的木头牌子,旁边贴着一张布告,上写“各位工友,本月初五和活阎王开清算大会,凡受过他欺侮的,不管厂里厂外,都赶快来算账不误。森下瓦窑厂清算委员会启,九月一日”。字迹显然出自工人手笔,大柜的外院里,放了一张八仙桌,两三个凳子。砖头堆上贴着很多彩色标语,墨迹犹新,惹人注目,标语内容是:“工人团结起来”,“打倒张永泉”,“拥护民主政府”……等。

〔幕启:老杜、周平安、钱根弟三人在柜上紧张地算账。老杜一手拿笔,一手拨算盘,钱根弟报账,周平安也在忙着磨墨,刘小发、小玉在忙碌着张贴标语。

钱根弟……高炳武,欠工资一千七百元,香烟两条,白土布三丈五……

老杜你念慢一点,我来不及记。

钱根弟快了,快完了。

刘小发(指着一张标语)姐姐,这两个字怎么念?

小玉这就是赵大叔常说的两个字,这念“团”“结”。“工人团结起来”,就是说:做工的,不管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也不管是什么地方人,都要一条心,才有力量。

刘小发真的,姐姐,这一晌跟张永泉算账,我们大伙儿出主意,一块儿做事,人多手多,我从没有这样痛快。

小玉我还有一点儿怕,怕那老家伙厉害,扳不倒,反过头来害咱们。

刘小发不怕。这也是赵大叔说的,只要工人团结,又有政府做主,不要怕,我一点也不怕。前天在区上告状,当着汉奸的面,我指着他骂来着,他也不敢怎么的。往后咱们再成立工会,那就更好了。姐姐,你不要怕。

〔两人继续工作。

〔高炳武换了小商人装束上,走向大柜。

高炳武你们还在算账,完了没有?

老杜你快来帮帮我吧。大家要我算账,唉,我是老太太坐牛车,慢透了!来,你比我打得快,你来算,我专管写。

〔高炳武接过算盘,并拿出钱来给老杜。

高炳武这是我上回答应捐的钱,给大家买纸,你收着吧。

钱根弟还是你热心。

高炳武没有什么。八路军一来,买卖好做了,现在一天比从前一个月赚的多,这几个钱,算不了什么。人生在世,总要图个好名嘛!

老杜我把你的名儿写上,高炳武乐捐五百元。好不好?

高炳武好!好!听说还在成立工会,我可要参加一份!

钱根弟成立工会,大家都有这意思,可还有几个人不愿意,说清算了就完了,成立工会干什么?

周平安就是这儿成立工会,你也不能参加,你是买卖人,工会是工人的。

老杜你参加城里的什么——小商人联合会吧!

高炳武啊!对!

老杜快算!

高炳武呵!三五一十五,五去一进一,一下五除四……〔众人紧张工作,工人甲、乙上。

工人甲你说,咱们成立工会有什么好处?

工人乙你没听老赵说呀?你瞧,我这五个指头,捏在一块儿,是个拳头,顶有劲,一撒开,五个手指头,就一点劲也没有。再说,咱们这回,要不是有团结,拳头捏得紧,还能同活阎王算账?你想这个理吧!

工人甲唔!唔!老杜,这是张永泉克扣坯子房工人的总账!给你!

工人乙你们也算得差不离了吧?

高炳武(点头)三万六千九百……

〔工人丙、丁、戊上。

工人丙借光,(对刘小发)小兄弟,在哪儿开大会?

刘小发清算大会,就在这儿。

〔工人甲、乙出柜巡视标语。

刘小发你们从哪儿来?你们不是这窑上的?

工人丁我们是从这窑上跑出去的。昨儿赵满托人带信,说今天在这儿开大会,跟张永泉算账!让受过气的都来,政府给咱们做主,我就邀他们一齐来了!

工人戊当年张永泉开窑,把我家的坟地都刨了,今儿也能跟他要么?

刘小发能要,你们先到柜上上个名字,让他们记下!

〔众工人去写名,又出柜。

工人丙小兄弟,听说汉奸的老婆跑了。

刘小发可不是,张永泉一被扣,她害怕,就逃走了。

工人丁妈的,便宜她了!

小玉跟她有什么相干,她还不是受张永泉的气?她是好人。

〔陈国梁挂了工人纠察队的袖章,后面簇拥着几个工人上。

陈国梁(对工人甲、丙)老董,老田,你们好!你们都来了?

工人丁盼星星,盼月亮,我们盼到今天啦!

陈国梁咱们当工人的,也能出头啦!

〔老杜等算完,收拾账本,出柜。

陈国梁完了?

老杜完了!

高炳武(同时)算完了!

〔汪子和上。

汪子和你们早呀!

〔众不理他。

老杜汪先生,这时候来,又有什么好事?

汪子和有一点儿小事!各位原谅。

陈国梁你来得正好,还没到算账(特别提高)的时候呐!

钱根弟赵满他们怎么还不来?

陈国梁快了!快了!他还在区上,区上孔主任正问他话呢!

刘小发怎么,还在问?前天问了一宿,昨天又谈了一天,今天又谈了一个清早,找这个谈,找那个谈,现在还在谈?

陈国梁你们不知道,又有了花样子,张永泉拿了钱,想收买赵满。

高炳武他花多少钱?

汪子和(假镇静)有这样的事?

陈国梁真他妈的装蒜,你还不知道?

周平安老赵呢?

陈国梁老赵把这事全告给孔主任了!孔主任和老赵商量呢!

工人丁有种!

刘小发张永泉瞎了眼,把赵大叔当什么人?

老杜你们看,那不是他们来了。

陈国梁他们来了,赵满、孔主任都来了!

〔众人纷纷起立,鼓掌,孔主任、记录员、赵满等上,后随法警两名,押着张永泉,其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工人、市民。把张永泉押到大柜内。

赵满哥儿们,咱们全都受过张永泉的罪,今天跟张永泉算账,有冤的申冤,有仇的报仇,今天是咱们工人说话的日子,孔主任,你讲吧。

孔主任工友们!

〔众人议论:“这是孔主任!”“就是孔主任哪!”静。

孔主任刚进城的时候,我们抓住了张永泉,没有仔细调查,让张永泉花言巧语骗过去,取保释放了。现在政府又把他扣起来,大家要求今天在这儿开清算会。大家不要怕,有什么说什么,前两次没有来过的,都可以说。民主政府不冤枉一个好人,也绝不放走一个坏蛋!

赵满哥儿们!听见没有!张永泉是咱们的对头,他帮助日本人,把咱们工人不当人待,现在八路军来了,孔主任又给咱们做主,咱们敢不敢和他算账?

众人敢!

赵满敢不敢和他斗呀?

众人敢!

赵满把张永泉叫出来!

〔工人纠察队员两人,疾步向柜内走去,台上寂静,聚精会神地注视他们,记录员整理纸张,稍停,纠察队员带张永泉到会场,后随法警。

赵满当着他的面,大家有什么全说吧!

〔沉寂。

老杜(走到张永泉跟前)张永泉,我什么事得罪了你?把我指着过日子的葡萄园占了!我求你,向你磕头,你不答应,还把我扣起来,白天替你做工,晚上在“望乡台”上受罪,把我的孙子也活活饿死了!你还我的地,还我的孙子。

张永泉你说话别亏心,那是日本人的意思!

老杜太阳红彤彤的,我不亏心,你跟日本人是一伙!

〔众人:“他是日本人的狗!”“他和日本人一伙,欺侮咱们!”

高炳武(挤到前面)各位同胞,我叫高炳武,我是一个做小买卖的,千不该,万不该,那天走森下窑厂过,张永泉没收了我的货,抢了我的钱,还把我看起来,给他做工,说三两天就放我回去。三两个月了,也不放我出去。我病得几天没吃饭,他还打我,逼我做苦工,也不发给我工钱,这笔账怎么算?

工人丙你讨好日本人开窑,把我家的祖坟刨了,他们是地下的人,碍你什么事?要使他们阴魂都不安静!你刨人祖坟,大清年间就是个死罪,现在是民国了,八路军来了,你该什么罪?

陈国梁(一跃到张永泉面前)你一张嘴就说我通八路,把我们关在“望乡台”,老子现在通八路,我还要当八路去,你敢怎么样?

〔工人乙拄着拐子,后面一群人横冲直闯地嚷着上,会场上乱!

工人乙让开,让我走路!

周平安你干什么?

工人乙来找张永泉算账,他在哪儿?(看见张永泉)你让开!(到张永泉面前)我做工,你克扣我工资,给我吃砂子米,为什么还要送到我日本兵营去?谁愿意做日本人的炮灰呀?逼得我从魁星阁上跳下来,把腿摔折了!你说!你说……(擦汗)

张永泉我不认识你!

工人乙(气得说不出话来)你不认识我?

老杜你不就是去年跑了的老吕么?

陈国梁对,他就是二柜上的吕振华!

工人乙(举拐杖打去)不认识我?也得要你赔我的腿!

众人打!打!打得好!哈……

老杜别着急,慢慢跟他算账!

周平安我说吧,我从天不明,卖力气干到天黑,就不给我一个子儿!

工人丙你还欠我五千六百块!

工人戊你扣过我四千块!

张永泉日本人没开支,我有什么办法?

钱根弟日本人没开钱,三爷您……

陈国梁什么三爷!汉奸!

钱根弟对,汉奸!怎么那会儿,我一给你送礼,你就给我开钱?钱还没有给够啦,东洋人已经少给了,你又扣了一半。

小玉你拿回家的钱,哪儿来的?

〔张永泉低头。

老杜张永泉克扣咱们的工资,大家推我和周平安结算,这里有一个清单,一共是二十万三千六百零四元。

众人这么多呀!

张永泉多少随你们说吧!

老杜什么?咱们这账都有凭有据,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,一加二是三那么加起来的!

陈国梁你还耍光棍,不是时候了!你赔我们大伙儿的!

众人赔!

张永泉赔?没那么多钱!

赵满哥儿们,我证明,张永泉有的是钱,这是他给我的两万块钱。

〔众鼓掌叫好。

赵满你想收买我,要我离开这儿!

众人有这样的事!

赵满还有!汪子和也收了他的钱。

众人把他拉出来!

〔纠察队员把汪子和拉出。

汪子和(面无人色)……我……

陈国梁快说,收了多少钱,没有你的事!

众人快说……

汪子和我说,我说!是我不好!张永泉给我五百块钱,要我打听大伙儿的消息,张永泉一被扣,我也没给他送过信。我该打!该打,(打自己)你们饶了我吧!

老杜钱呢?

汪子和在这,在这,我花了二百。

陈国梁你还想溜沟子?给大家赔不是!

汪子和对不起!对不起!大家原谅!

赵满咱们还是跟张永泉算账。

张永泉好!你们说多少,我赔多少!没有现钱,我卖产业,可是你们照法律办事,不能乱来!

众人什么法律?

赵满咱们什么地方没按照法律?

张永泉你们不能乱打人!

〔沉寂。

孔主任我说几句话,好不好?

众人好!

孔主任张永泉也讲法律了。大家想一想,他以前打人骂人,是凭什么法律呀?那不是日本人的法律吗?现在,民主政府也有法律,可是这法律不是保护汉奸,是保护人民的。

老杜对!你还想拿法律来吓唬人?不成了!

工人丁妈的,还想唬人!

刘小发我要说,活阎王,你把我们一家从天津骗来,你不给我们工钱,你不让我们歇着,你把我爷爷打病了,还要他做工,你踢死我爷爷,逼死我爸爸,连尸首都没看到……赔我爷爷,赔我爸爸……(哭)

小玉弟弟,别哭!(转向张永泉)你糟蹋我们一家,不准我父女见面,你糟蹋我还嫌不够,又把我送给日本人去糟蹋,你们大家给我打呀……(顿脚嚎啕大哭)

众人打!打!

陈国梁别打了,让他说话!

张永泉那是李生财跟森下说好的。

老杜李生财是你的狗腿子。

刘小发杀人抵命。

众人对!杀人抵命!枪毙他!枪毙他!

赵满张永泉,你听着:你背叛国家民族,勾结敌人,帮助敌人打中国人;日本投降了,你参加伪军,打咱们八路军;政府调查你,你还欺骗政府。你平日虐待工人,克扣工资二十多万,还奸**女,强占民地,逼死人命,你说,是不是有这些事!

张永泉我也是在日本人手底下,没法子!

〔众人:“日本人,我们也便宜不了他!”“什么没法子,你凶得很!”“你也有今天,没收他财产,枪毙他。”

赵满枪毙张永泉,我们请孔主任转告政府。

众人好!

孔主任大家意见,没收他的财产,赔偿工人的损失,还要枪毙他,是不是?

众人好,是。

孔主任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转告给政府!

众人对!好!

赵满哥儿们,大家看见了吧?咱们工人结了团体,就有力量,就能跟张永泉算账,咱们还要不要成立工会?

众人要!要成立工会。

赵满好!工会得有几个人办事!

众人就是你!

老杜老赵兄弟,我早看中你了!

赵满唔,我算一个,还有……

〔远处锣鼓声渐近,纠察队员甲上。

纠察队员甲龙烟铁矿的工人给咱们送礼来了!

赵满欢迎龙烟铁矿的工友们!

陈国梁(拉张永泉到一边)别挡着咱们工人的路!

〔张永泉看陈国梁一眼。

陈国梁今天谁都不用看着谁,告诉你,这叫工人翻身。

众人让他跪下!

陈国梁跪下!

〔锣鼓声更近,龙烟铁矿工厂工友拿了两面红旗——一面旗子写“工会万岁”,另一面写“组织起来”,穿过人群,向门口走来。

赵满(呼口号)工人团结起来!庆祝工人翻身!民主政府万岁!

——幕落·剧终

一九四六年三月于张家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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